節奏藍調的小說
不知道是哪來的勇氣,想把我自己真實的故事寫出來;或許只是想用來懷念一些曾經在我生命中出現的朋友,也為自己的過去,留下一些紀念吧!
「又是一個下雨的夜…」我蹲在地上一邊打包一邊嘟噥著,似乎每次在我離開一個生活的終點前往另一個起點時,上天都會用祂的眼淚來為我餞行。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必須離開我所熟悉的城市,到一個對我來說非常陌生的地方,開始我下一段的流浪。只是這一次,這樣的雨和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一張照片,讓心情陷入了不一樣的泥沼中。拿起那張照片,慢慢的走到了書桌前,點了一根煙,在煙霧瀰漫的書房裡,享受一下被雨聲佔滿的回憶,彷彿我又回到了那個讓我念念不忘的城市—東京。
她叫中村友美,一個平凡不過的日本女孩名字。
友美是一個典型的日本女孩,體貼婉約的讓所有人都覺得她是不是沒有脾氣。
深深的雙眼皮與高挑的身材徹底的推翻了我對日本女孩的刻板印象。
每次看見她,她都會露出那可愛的小虎牙,甜甜的對我微笑。
會認識她,應該算是一場巧合。一場雨帶給我的巧合。
94年,背著一大袋的行李,懷著不安的心情,與二個大學同學就這樣走出機場,面對一個有點陌生的國家—日本。在到日本展開我一年半的苦學日子之前,我對於日本的印象好像就只有宮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在巖流島的決戰。那是之前在接受日本教育的外公家裡,我用日本的武俠小說來架構我對這個國家的想像。
在差點迷路的狀況下走出東京車站,三個台灣來的外國人面對著東京的街頭,努力克服心理的畏懼,正想找個倒楣的人詢問東京大學要怎麼坐車。在還沒鼓起勇氣用慘不忍睹的日文嚇到日本人之前,一個渾厚沉穩的聲音在我們的耳邊響起:
「Are you Mr. Lee、Mr. Chen and Mr. Ho?
」雖然他的發音讓我們有點想笑,但是這樣的一句話卻像是在跳下鐵達尼號之後,主動飄向我們的一塊浮木。
「Yes!……」三個在辯才無礙的人,這個時候好像只有這個字能毫不思索地脫口而出。
「Wadashiwa Watanabe Desu,Hachimemashide,Dozo-yoloshigu-onegaishimasu
。 I’m your classmate,I’ll take you to our school,and your
apartment .」我一邊用著在學校所學的標準日文來跟這位第一次照面的同學寒喧,一邊仔細端詳著這個站在我們面前的日本青年。
“渡邊哲也”一個配合著他俊俏外表的名字(這當然是一個台灣人的感覺),174公分的身高加上堅定有自信的表情,讓我對這個同學從第一次見面就充滿了好感,ㄟ~~~不敢再想下去啦!怕人家會以為我只喜歡男人而不喜歡女人。他說他是這學期的班代,教授委託他無論如何一定要接到我們。
在他的車上,我們三個彷彿逃過一劫似的,用英文拼命的跟渡邊訴說著剛剛的窘態,沒想到我們這個外表沉穩的同學也配合著我們一起討論好像只有三姑六婆才會有興趣的話題。到了後來,阿杰跟阿華好像是說累了,慢慢地在後座失去了音訊,只剩下我跟渡邊用日文夾雜著英文,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
「李桑,你的日文說的相當的不錯呢,在台灣有『勉強』過吧?」呵~~開玩笑,豈只是「勉強」,那時候為了一個日本筆友(當然是女生啦!),簡直是拼了命學日文,大學四年可能也只有日文課的時候最用功。
「沒有啦!你言重了。」我還沒忘記要學一下日本人假假的謙虛,但是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而且你的英文發音也很好、很標準,讓我好羨慕」
「真的別這麼說,你的英文也很好呀!」渡邊用著日本人慣有的恭維,讓我雞皮疙瘩從腳底衝到了腦門,以前從沒有人這樣毫不吝嗇的稱讚我,的確有一點不太習慣。心裡想著,趕快要換個話題。
「渡邊桑,你對這次自民黨分裂後的大選看法如何呀!?」嗯~真的轉的好硬,可是,這正是我們來日本的主要原因。
渡邊思考了一下,「李桑,你能不能想像一下,台灣的國民黨如果分裂了,不論左派、右派,大家陷入戰國時代的局面嗎?」
「如果是台灣的政治體制,一定脆弱的無法承擔!」喝~不愧是政治動物,睡著的阿華什麼時候醒來啦!碰到了政治議題,我們三個有著不睡覺也要討論的熱情。
「如果進入的多黨制的時代,台灣以往不夠成熟的社會價值觀與政黨政治觀念,一定會成為台灣邁向完全民主社會的最大包袱!」這算是我們學政治的學生對台灣社會的抱怨吧。
「嗯!台灣還沒有進入民主的成熟,這樣多黨制的衝擊,一定無法預料。而且台灣民眾的政治疏離感太違反常態了。」日文最差的阿杰,也生硬的表達自己的想法。
「美國的的政治學是高中的課程,不像台灣,還只有大學政治系或法律系的學生才有這種權利被動的去享有這樣的課程。」……
就這樣,跟我們三個第一次見面的同學,在這樣的話題裡,一起熱烈的討論著。或許,我們的專長是拉近我們距離的最好方式。對我們來說,談論政治的時間有多久都是不夠用的,二小時的車程好像只有20分鐘一樣,在我們還意猶未盡的時候,我們到了學校。
渡邊是我在日本最好的同學,甚至可以說是摯友,可能是我們的學校生活分不開吧!在我日本的回憶裡,他佔了很重要的一部份。
四月底的東京,還帶有一點透人心扉的寒意,抬頭往天上看著,東京的天空似乎和台北沒有很多的不同,一樣的重雲深鎖、一樣的昏暗無光。唉…只怪當初不用功,想要用一些浪漫溫柔的詩詞來表達現在的心情,任我怎麼擠破頭都只能想出「春蠶到死絲方盡…」這種奇怪的詩來。整整那件白色的高領衫,回頭看看阿華跟阿杰出門沒,今天是第一天上課耶,千萬別遲到了呀。突然間,我看到一台夢寐以求的HONDA-750的重型機車在窄小的巷子中向我飛奔過來。我看的呆了,那是我在台灣無論如何都想要卻得不到的「玩具」。
忘記是誰跟我說的,像男人這樣子的有機動物,在迷上四樣東西的時候會廢寢忘食甚至傾家蕩產:「車子」、「攝影」、「音響」,跟最重要的…「女人」。不過我馬上提出反駁,有能力去玩這些消遣的(把女人當消遣好像怪怪的),都必須是有錢、有地位的人,我們窮學生沒有這樣的權利和福氣啦!…所以,我導出一個結論:「男人要壞…四十開外」因為四十歲以後的男人才會有錢有勢來作怪囉。什麼爛理論!不過這就是我們最自豪的「跳躍式邏輯思考」啦!如果被大一教我們邏輯學的老師聽到了,他老人家肯定一夜白頭、含恨而終。
那台重型機車騎到我面前一公尺的地方突然緊急煞車,旁邊的高校女生(就是冬天穿短裙加泡泡襪的那種啦!)已經放開喉嚨尖叫了說,隨著尖叫聲的結束,我聽到的是輕輕的讚嘆聲…我說是誰,原來是渡邊,也只有他能在脫掉安全帽的同時引起純情小女生的讚嘆囉。
「李桑,我想你們大概不會坐電車,我陪你們一起去學校吧!」呵~這個班代當的還真是盡職。我趁著渡邊在把車停去牆角的時候,蹲在車子的旁邊,仔細又羨慕的端詳著這台「夢中情人」。渡邊笑著跟我討論這台車,聊了好久,那兩個搞不好是上廁所掉到馬桶裡去的傢伙,才慢慢的下樓。
站在這所校史將近二百年學校的講台上,面對著底下45雙鋒利的眼睛,我感覺我好像菲律賓人餐桌上的烤乳豬,全世界會動的東西好像只有我微微發抖的嘴唇跟手指。在一段莫名其妙的自我介紹以後,退到了講台後方,我才穩定心情,細細的觀察這些即將跟我同窗一年半的同學們。天吶!不論男女,整個班的同學都是一副精明剽悍的樣子,雖然這所學校聲明遠播,也不至於每個人都一付要把我們生吞活剝的表情吧!所有人都聚精會神的聽著井上教授說著找我們來當換學生的理由。「我到台灣去當客座教授的時候,這三位同學是唯一敢在課堂上質疑我觀念的人,他們的專長都不一樣,也有著跟我們日本人不一樣的思考模式…」嘿嘿!~教授大人,你說的該不會是「跳躍式邏輯思考」吧!當然不一樣啦,這是台灣X世代獨有的思考方式囉。我得意的聽著教授說的話,臉上毫無表情,不過眼睛在偷笑。教授繼續說著:「未來的一年半以內,我會用碩士班的標準跟方式,來跟這三位同學互動,如果有興趣的同學們,也可以一起加入……」瞬間,我的腦筋一片空白、眼前一片漆黑……
教授大人,不要鬧了啦!我才剛唸完大二而已耶!我馬上回頭看看我兩位親愛的台灣同胞有什麼反映,只見他們倆個大概還沒搞懂井上教授的意思,還在用那種當選世界小姐的笑容環顧全場;唉~~接下來的日子難過啦。
後來的時間我根本不知道是怎麼渡過的,對於那天唯一的記憶就只剩下晚上同學們在居酒屋幫我們辦的歡迎會。人家常說日本人是一個拘謹的民族,可是等Party進行到了某種程度之後,還不是跟台灣人一樣陷入了一種混亂狂歡的狀態。不,應該說,他們瘋起來比我們在台灣還要可怕。
大概二小時後,我感覺到我體內的酒精已經到達飽和點了。我選擇暫時離開一下那一群正在狂歡的同學,到外面去繳繳水費順便透透氣。我走到店門外面,今天晚上的東京,有點冷、有點雨,像極了在淡水的冬天;點了一根煙,放肆的抽了起來。
「你是李桑吧!」突然間,一個清脆動人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我急忙轉身,回了一句「是的,我就是…」「我是中村,第一次見面請多指教(呵,日文千篇一律的應答)。我是文學院二類組的學生,今天是陪我班上同學一起來參加歡迎會的。」喔!~~原來是同學。伴隨著她九十度的鞠躬禮,我趕忙也鞠了一個躬,說了幾句第一次見面,請多指教之類的話。
趁著我們兩個都不知道要說什麼的空檔,我偷偷的端詳了一下這位日本美眉。嗯,她長的很高,大概到我的眼睛吧,我的身高是183公分,所以我預估她大概也有170公分左右的身高,跟以往在雜誌上看到標準身高158的日本女孩子都不一樣。大大的雙眼,長的可以在上面放牙籤的睫毛,她哪裡有像日本的女生呀!她的外表唯一像日本女孩子的只有白皙的皮膚跟好像是假牙的兩顆小虎牙。
「李桑、Tomomi你們兩個認識了呀!」渡邊又出現啦!這時我有點怪他,真是陰魂不散,你應該再晚一點出來的啦~~~同學。
不過我現在知道了,她叫中村友美,日文發音是NAKAMURA-TOMOMI,嗯~~真是可愛的名字(又是台灣人的觀點)。
「李桑,Tomomi是我女朋友的同班同學,因為在宿舍沒有事做,就被我們邀來一起參加歡迎會。」渡邊的女友京香我是見過的,是文學院二類組的學生,跟渡邊蠻配的,反正兩個人就是俊男美女的配對啦。
「哲也,別再叫我李桑了啦,我們大家都是同學,不必用敬語吧。叫我ALLEN就可以了!」我聽到人家用敬語叫我,就跟人家噁心的稱讚我一樣,會全身都不自在。「Tomomi,妳也是的,叫我ALLEN就好了。」我當然不會忘記跟這個可愛的美眉多說幾句話。
「Haii~~」友美清脆的回答,也回報給我她燦爛的笑容。
這是我跟友美的第一次見面,在雨中,在慢慢愈下愈大的東京的雨中。
「ALLEN~走,打球啦!」呵~哲也跟我們三個有一樣的嗜好,以前在台灣的時候我們就常常翹課去打籃球,三個人的默契也一直都很好。哲也說,他喜歡跟我們一起打球,因為我們沒有小動作,打球很乾淨。奇怪的是,最高的我打射手,180的阿華打中鋒,176的阿杰打控球;這樣奇怪的位置搭配居然會一直贏球,他喜歡贏球的感覺,所以死都要跟我們同一隊,這樣才會有得玩。我們四個在東大的球場上,慢慢的也打出名了。大家都知道,法學院二類組三年級有四個男生,每天五點會固定出現在籃球場上。
忍痛翹掉日本現代政治的課,放棄西鄉隆盛與德川幕府,我們四個人一如往常的又出現在籃球場上。我們好像只有井上教授的課不敢翹,因為教授盯我們盯的很緊,他也是我們三個的指導教授;其他的課,渡邊自然會幫我們想辦法囉。
今天球打的特別痛快,因為遇上了東京大學的校隊,雖然他們實力不怎麼樣,可是他們的拼勁跟專注力就是跟其他的同學不一樣。看看手錶,天吶!我們居然完全沒休息的打了三個小時。四個人現在是攤在球場上聊天,要我再走上球場,除非換一個下半身給我,不然,我是死也不會動的。
「你們終於打完啦!」ㄟ……京香什麼時候出現在我們背後?「我們等你們等了五十分鐘了呢!」五十分鐘都不敢來叫我們,真是有耐性說。
「Teitsuya,你忘記我們今天晚上約好一起吃晚飯呀?」同學,你慘囉!~我們三個坐在地上,微微回頭想看哲也挨訓的樣子,我們這位同學在班上呼風喚雨,在女朋友面前就跟一隻綿羊沒有什麼兩樣。男人就是這樣,喜歡看朋友被女朋友兇,反正事不關己嘛。
「我本來不等了,想自己去吃飯……」京香微怒的聲音,對哲也來說,好像是法官審判的前奏。呵~等著看好戲囉。「要不是Tomomi說想看你們打球,拉著我坐在旁邊看,我才不理你呢,真是太過分啦!」哇咧~~妳說什麼,友美也來了呀!我彷彿受到電擊一樣的彈了起來,趕緊回頭,行一個九十度鞠躬的大禮,向兩位美女說:「不好意思,是我們的錯,忘了時間,讓你們久等了。」千萬不要認為我這麼夠義氣,還幫渡邊脫罪,完全是因為…^_^…好啦,心照不宣啦!
趕緊把手邊的東西收拾一下,跟在哲也和京香的背後,慢慢的走向學校旁邊我們常去吃的一家中華料理店;友美跟我並肩而行,這個時候我反而不知道要跟她說什麼。
「ALLEN,你頭髮好像長了一點,這樣打球不會不方便嗎?」反倒是友美先開口,我望著她,微笑了一下,伸手進我的「大悲袋」裡拿起一條勾勾牌的白色頭帶,伸伸舌頭對她說:「我已經有準備了,圈在頭上,頭髮就不會掉下來啦!」「如果把它往上推,妳看,還可以有瀏海唷!可愛嗎?」友美看著我耍寶,揚起嘴角,露出她最著名的微笑。從我認識友美開始,只要我在耍寶,不論她離我多遠,她一定會看著我的臉,淺淺的微笑,彷彿是對我的動作與表情,給我一些回應。
之後,幾乎每次我們打球,京香跟友美就會在下課之後到球場旁邊等我們,別看京香有時候對渡邊很兇,其實她非常溫柔體貼的。幫哲也準備毛巾擦汗,買飲料等他喝;當然愛屋及烏的,飲料我們也喝了不少。我常跟渡邊打趣說,他跟京香約會的次數因為我們而變多,以後有結果的話,我在台灣等他送禮呀!也因為如此,跟友美聊天的機會也多了,不過,跟她也還是僅只於好朋友的感情而已。
到東京來已經七個月,沒有回去過台灣;就連農曆的情人節也一樣,悶在研究室裡分析自民黨、先趨黨與新進黨的對立關係。小亞已經不再打電話來抱怨了。小亞是我的女朋友,是我當初唸第一所大學時的同班同學,有點大小姐脾氣,阿杰跟阿華都說我把她寵壞了。交往兩年多,起起伏伏,三天一吵、五天一鬧。這次來日本,七個多月都只能用書信聯繫,偶爾打打電話,總覺得感覺好像愈來愈淡。有點擔心,可是這裡的功課又讓我無法放心。好不容易盼到寒假,一切等到回台灣再說吧。
11月24日,星期四,帶著跟教授辯論的疲憊回到宿舍。習慣性的看看信箱,有一封我的信;看筆跡就知道是小亞寫的,隔了一個月,她終於回信給我了。回到房間,倒一杯牛奶,嘴裡含著剛剛買的壽司,打開音響聽張學友的歌,把信打開來看:
「政文,好久不見了,我只能這麼說,因為到日本去的你就像愈飛愈遠的風箏。雖然你每星期都會寫信給我,但是這樣的感覺好假。想你,你卻不在身邊;念你,你又不在台灣。難道男人面對工作就能拋去一切嗎?或許男人可以,可是,女人需要的是什麼,你知道嗎?」
「一顆心懸在空中,看不見你、摸不到你,面對生活壓力想要依靠你的時候,你在哪裡?………………我克服不了、我承受不了,我無法想像以後的日子如果你再離我遠去,我要怎麼一個人過下去。…………….情人節的晚上,我一個人寂寞的在校園裡閒逛,走過宮燈道、蛋捲廣場、福園,你知不知道這樣子心裡很難受、很不好過。」
「……………我知道你寒假要回來,可是,我有一句話想告訴你。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可是我無法再忍受。分手吧,我們都需要冷靜一下,別再來找我了。專心在你的功課上面努力,好好的闖出一片天空,不要辜負大家對你的期望。謝謝你這兩年多的照顧。」
再見!
小亞 94.11.15
11月25日,星期五下午五點半,我請渡邊載我到成田機場,我已經訂好機票趕回台灣。雖然小亞信中要我不要再去找她,可是我無論如何都要去見她一面,那怕是30秒、一分鐘也好,只想問她一句話:「為什麼?」
哲也、阿杰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只有阿華說要我記得星期二井上教授的學科口試,千萬要趕回來。我知道這件事情的重要性,但是,現在的我,只想要趕回台灣去解決這一件我認為最重要的事情。
一下飛機,在機場就先打電話去小亞她家,人還在學校的宿舍裡。看看手錶,9點22分,趕一下應該還來的急。我靜不下來,只想第一時間見到她。回到家,抓起我的小提琴背在身上,跨上我的FZR直往淡水騎去。我只騎了40分鐘,11點38分,松濤館的大門已經關上。用樓下的公共電話撥到她宿舍裡,接電話的同學一聽到是我的聲音,急忙叫我等一下。可是小亞似乎怎麼都不肯來聽電話。三分鐘一到,電話斷線,我馬上就再撥了一通;連續這樣僵持了20分鐘,小亞同寢的同學說:「政文,放棄吧!她怎麼樣都不來接電話。她說,你不應該這樣就回台灣,依你的個性,你不會做這種選擇的。回家吧!她不會跟你說話的。」
聽到這樣的一句話,我的心都涼了。難道真的都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嗎?真的就要這樣說再見了嗎?一陣的沉默之後,我說:「明虹,幫我轉告她,等等這首歌是要送給她的,請她聽完以後,再打電話給我。我今晚會在家裡,我會等她的電話。」
到松濤館中間的鐘樓底下,拿出我的小提琴,坐著望了望她們那一間宿舍的窗戶。慢慢的拉出這一首我跟她最喜歡的曲子。
「When I need you , I closed my eyes as I’m with you…………..」原本是一首甜蜜動人的曲子,這個時候聽起來卻帶了一點寂寞、一點哀傷。
拉完最後一個音符之後,我站起來往上看,幾乎所有的女生都靠在窗口。只有那一間,我所盼望的2623室沒有人影。我選擇靜靜的收起我的小提琴,往停車場走去。
在中正機場的候機大廳裡,我痛哭失聲;只因為我沒有接我想接到的電話,也因為我無法再留一天來等她。我不是一個愛哭的男孩子,我只會為了感情的事流淚,我只會為了我不甘心的事流淚。這一次,我是真的不甘心、真的放不下。
今天是耶誕夜,我還在東京,選擇留在日本只是不想回台灣,有點逃避的想法。阿杰跟阿華一放假就動身,現在應該在家裡了吧?在研究室裡面整理了一下94年日本國會大選的資料,井上教授要我們把這次的選舉做個研究,作為我們的論文。我主要是針對憲法含意的角度來作研究,像山一樣的資料,快要可以來疊成一張床了。剛剛哲也來過電話,說所有的同學在各自的燭光晚餐之後,要一起去學校的教堂作午夜彌撒;大家知道我最近精神恍惚,又一個人留在東京,都不約而同的告訴渡邊要來接我一起去。
10點,我離開學校,哲也沒打電話來,可能是正在跟京香過著兩人的甜蜜世界吧!倒是友美在中午的時候有撥個電話來祝我耶誕快樂。不想坐電車,走在下著雪的東京街頭,雖然說文京區離東大不遠,人行道的薄冰卻是讓我寸步難行。選一家晚打烊的麵包店買一條法國麵包,享受一下東京夜晚的寧靜。除了偶爾聽到PUB傳出來的音樂聲之外,只有風聲伴著我的腳步聲,順著頻率輕輕的響起。呵~什麼時候我變的如此有詩意,牡羊座的我應該不會這樣多愁善感的呀!難道是我雙魚座的潛意識作祟?
覺得臉上好冷,我不願意承認,但是我的確一直不停的在流淚,只是臉上的淚由熱變冷,由冷變冰。這樣的耶誕夜,好寂寞、好空虛、好無奈。
回到宿舍,打個電話回家報平安,再把暖爐跟音響都打開,坐下來喝杯咖啡、啃啃法國麵包。「黯淡的夜,微亮的街,整夜裡無眠…」喔!是張學友的「藍雨」,隨著歌詞,我陷入一連串的回憶。
「慢慢地喔~~~~~搭一班最早的列車,用最溫柔的速度離開妳身邊;在我沒有後悔以前,當妳的美夢正甜,我已帶著破碎的心情走遠~~~」不行,我的眼淚快要克制不住了。
「風中的雨點,打痛我的臉,愛你的話只有風能聽見,想念妳,在每一個下雨天~~~」我忍不住的放聲大哭,這大概是我這輩子哭的最厲害的一次吧!
坐在牆角,擦擦眼淚,穩定一下心情,繼續的啃我的法國麵包。我把燈關了,因為就算是我自己,也不願看見自己這樣狼狽的臉。
快要11點了,希望外面的大家,都能有一個快樂的耶誕節。躺上床,可是睡不著;本來以為哭累了就會睡著啦!可惜,事與願違。翻了10分鐘,我還是瞪大了眼睛看著天花板,唉~~今天熬夜吧!
「ALLEN~~在家嗎?」ㄟ~是誰在樓下大呼小叫的?爬起來,坐在窗檯上,想看看誰有這麼大的膽子,在這個住宅區放肆。
哇咧!幾乎全班同學都到了,窄窄的巷子裡擠滿了人(好像有點誇張);所有人都往我這裡看著,想當然爾,帶頭的當然是哲也囉!
「Yoo ~ man ,你忘記要到教堂跟我們會合啦!?快點下樓吧!別讓大家等太久啦!」
我笑了笑,轉身擦乾眼淚;或許我失去了女朋友,但是我在東京還有這麼多的好朋友,那我還有什麼好難過的?整理一下心情,趕緊穿上高領衫跟大衣,衝下樓去。
在人群中,我看見一個瘦長高挑的身影,應該是友美吧,她也來了。我沒有轉身去找她,只是慢慢的走在同學之中。和同學們打打鬧鬧,像一群暴走族(真的是用走的)在東京的街頭遊蕩,甚至還有一個沒有男友的女同學說要獻吻給我,嚇的我一路上亂跑亂竄。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我的心情的確好了很多,大家以我為談話的中心,圍著我打打鬧鬧;我知道,你們這麼做都是為了我。同學們,謝謝你們。
到了學校的教堂,很自然的,大家都一對一對的分開,我從來沒進過教堂,總覺得渾身不對勁,所以我走到了教堂外面的階梯上,點了一根煙,面對著已經變成白色世界的東大校園,進入我個人的沉思之中。
大概過了十五分鐘吧,感覺到我的身邊似乎坐了另外一個人,我沒有轉頭看她是誰,只是隱約的看見那個人穿著一件粉紅色的外套,白色的短裙跟褐色的短靴。管她是誰,我繼續抽我的煙。
快要十二點了,我站起來,轉身面對教堂。嗯,教堂應該快要鳴鐘了,這應該是今天晚上最重要的時刻吧!
一回頭,才發現坐在我身邊的人,原來是友美。她也站起來,我們兩個並肩在雪中,看著教堂一起等著耶誕夜的鐘聲。
在十二響的鐘聲與一連串的聖歌中,我轉頭輕輕的對友美說:「Tomomi,Merry
Christmas!」
「Allen,你也是,Merry Christmas!」就這樣,我渡過了這個讓我終生難忘的耶誕夜。
農曆過年回台灣偷懶了一個星期,學校已經開學,井上教授的要求愈來愈嚴格,我的論文報告被退了兩次,更別說是結業口試了,回台灣一個星期等於說是「避難」。在這樣一個課業繁忙,感情空虛的時候裡,友美靜靜的走進我的生活。12月31日的晚上,我跟哲也、京香、友美四個人要去神社為新年祈福,我跟哲也一人騎一台機車(我同學有兩台750的車車,真是讓我羨慕到底了),在凌晨去神社之前,我們決定先到橫濱港口去看看海。晚上的橫濱港口,船燈點點,別有一番風味。在車上,友美跟我說,她只在高中時代交過一個男朋友,才交往了三個月,友美就發現他腳踏兩條船;所以分手囉,一直到現在,她還沒有對男生心動過。我靜靜的聽,也靜靜的想,人生有聚有散,雖然跟小亞的感情告一段落,至少我在和她在一起的日子裡,快樂甜蜜的時間居多;我不怪她,我反而感謝她,感謝她給了我一段美好的回憶。
在港口公園裡,哲也跟京香兩個人就像是高中小情侶一樣,牽著手跑來跑去(同學~~幾歲了…別鬧了好不好!),我跟友美兩個人坐在人行道邊上,看著這兩個人旁若無人似的享受他們的兩人世界。
「Allen,其實我很羨慕京香跟哲也呢!」(呵~女生都喜歡這樣熱戀小倆口的感覺,全世界都一樣)
「只是,我一直提不起勇氣來再交第二個男朋友,因為我害怕再度受到傷害。」我跟著點點頭,不知道為什麼,從認識友美一直到現在,我一直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其實,我認為妳應該把握自己的機會,遇到喜歡的男孩的時候,暗地裡慎重的評估他,等妳確定他是一個好人之後,主動讓他知道妳喜歡他!」(純粹的男人觀點,可是這一個方式對很多男人都有致命的殺傷力唷!)
「嗯!你應該知道,主動表達喜歡的意思可是日本女孩的專利呢!」(小姐,千萬不要再露出妳可愛的小虎牙,我怕我獸性大發…到時候可能要請上野動物園的獸醫來打麻醉針啦)
「我知道呀,所以我在學校走路的時候,都在等有沒有女孩子突然跑出來擋住我的去路向我表白呢。」
在我跟友美閒聊的同時,哲也大聲叫我們準備一下,是時候出發回東京了。(我開始討厭我這個同學啦,每次都在我跟友美聊的正開心的時候來攪局……大家都知道:愛美是女人的天性與權利,重色輕友就是男人的天性與權利囉~~^_^)
在高速公路上(在日本,250cc以上的機車是可以上高速公路的),友美靠在我的身上,她大概是累了吧!隨著車速愈來愈快,她的手輕輕的攬住我的腰,最後幾乎是整個人都黏在我身上了。我笑她像隻無尾熊,她說無尾熊才不會抱著著麼大的一根樹幹休息呢。
到了神社之後,我們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到了大殿前面,他們三個人依照日本人的習俗,慎重地朝拜著。我?當然依照慣例站在旁邊看囉!我是典型的無神論者,我只相信自己,相信現實。友美認真朝拜的表情,吸引了京香的注意,兩個女生偷偷的竊竊私語,我跟哲也納悶的站在一旁,不知道這兩個人聊什麼聊的這麼快樂。
今天課程結束以後,我們班有個班會,全班都留下來參與會議。唸政治的人開班會有個特色,尤其在東京大學,完全依照標準程序來處理,連舉手發言都是說:「主席,本席認為……..」跟一般科系開班會的混亂總有些許不同。
在所有的流程結束以後,當主席的哲也清清喉嚨,問大家是不是還有意見。
「主席,本席有個臨時動議的提案…」我坐在階梯教室的最上頭,看到舉手的人是跟京香她們住同一棟樓的高村靜子,也是班上很活躍的同學,跟我們也蠻熟的
「主席,各位同學,這件事情呢,是其他學院的同學請我協助的,跟我們班上的同學有關…」高村走到講台上拿起麥克風開始進行臨時動議。
「這件事情是這樣的,我有一個朋友,她一直很喜歡我們班上一個同學,可是這個baga(笨蛋)的同學,卻一直感受不到人家的心意;讓這個可愛的女孩子,只能每次都遠遠的看著他,所以本席認為,這個同學應該在這裡表達出自己的想法,並且接受大家的審判…」喔~~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我把背袋掛在背後,等著看好戲囉!
「你們大家說,這樣的人應不應該接受制裁!」哇~~「制裁…」這樣的用詞太嚴重了吧。
「應該!!~~~~~」天吶~全班同學好像串通好了的一同起鬨。
「現在,我們給那位容疑者(嫌疑犯)一個機會,希望他自己承認。不然的話,我將公佈他的基本資料,讓大家知道這個過分的人是誰…」不要浪費力氣了,不會有人承認的啦!
在15秒鐘的沉默之後,高村繼續拿起麥克風說:「既然沒有人要承認,那我就要公佈這個人的基本資料啦…」所有同學都在引頸企盼,看是哪一個人要出來「受刑」。
「男性,1973年3月生,東京大學法學院法二類組三年級學生,專攻憲法政治,O型牡羊座……」哇!真的公佈基本資料啦。
「喜歡打籃球,通訊地址在文京區,精通北京語、英語、日語,本籍台灣台北……」等等,這好像是在說我呀!
隨著所有同學的眼光投向我身上,我慢慢地站起來,也還給所有同學一對狐疑無辜的表情。
「李桑,當事人就是你,請你走到講台上來好嗎。」廢話,條件說的這麼清楚,我當然知道是我呀。站在講台上,台下的人都露出一種賊賊的笑容,似乎,這一幕都是大家事先排練好的。我就像是一隻待宰的羔羊,手足無措的面對大家眼神的屠宰。不過讓我感到好奇的是,對方到底是誰呀?
在我走向講台的同時,高村靜子繼續用麥克風說:「那我們就請兩位當事人一起到講台上,希望大家為他們了個作見證。」見證?妳以為是結婚呀,事情好像愈來愈超出我的想像了。
門後出現的人影,讓我頓時啞口無言,是友美!!「這一位是中村友美,是東京大學文學院第二類組三年級,171公分、54公斤…….」她後面介紹的,我都毫無印象,我只是楞楞的看著友美,她用一貫的微笑,低著頭,手上拿著一封信跟一隻小小的kitty。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友美要這麼做,但是我心裡還是很高興的。(台灣話的形容詞就是暗爽啦!)
突然間,四周都沒有了聲音,我轉頭看看班上的同學,大家都聚精會神的看著台上的我與友美。我找到了在人群之中的阿華與阿杰,他們倆個猙獰的笑容告訴了我,他們也是共犯。好,給我記住,你們一起算計我。
「Allen,遇到了自己喜歡的男孩子,慎重的評估之後,鼓起勇氣向他表白,這是你教我的,別生氣唷,這是京香跟哲也的主意,是他們找你們班上同學一起來配合的。」喔…這次的共犯結構牽連還真廣泛,全班都是這一次的共犯,還演戲給我看,真是的。
友美把雙手伸起來,「Allen,如果你願意的話,以後希望你多多照顧。」友美說話的聲音愈說愈小,在她說完話以後,時間似乎凍結了,整個教室靜的連呼吸聲都聽的到。
「我才需要妳多照顧呢。」我停了一下,伸手接過那封信跟kitty(後來我才知道,那不是kitty,是Daniel,是kitty的男朋友),向友美行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禮。
在全班的轟叫聲中,我轉身對全班同學擺出一個感謝支持的手勢與動作,就拉著友美的手,一起用最快的速度跑向我停機車的地方。天吶!連教室外面都站滿了別系來看戲的同學,誰叫友美是1993年「Miss-東京大學」的第三名呢。
這一個月以來,在我們同樣有課的早上,她都會走路到我的宿舍,叫我起床,拿給我她自己做的早餐(我喜歡吃鮪魚蛋,這樣才會頭好壯壯),然後再等我梳洗完畢。我用哲也借我的機車(就是我夢寐以求的那一台啦!)載她一起到學校去。幸福的是我,可憐的就是阿華跟阿杰囉!他們還是一樣要自己去買早餐、一樣要擠電車去學校,在我脫隊以後,似乎他們倆個也習慣了他們的兩人世界(我懷疑他們很久了~^.^)。不過我們還是常常一起去打球,在冬天的東京打室外籃球是一件殘酷的事,所以我們就把陣地轉移到東大的體育館去,這樣友美跟京香來看我們的時候也才有地方坐。
回台灣過年,班上同學都很好奇,台灣的農曆年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在我們離開前的最後一堂課,是在不斷的答應他們一定會找機會帶他們來台北感受農曆年氣氛的承諾下,才能全身而退的。
從日本回台灣是「避難」,從台灣回日本是「逃難」;如果我媽媽發現家裡多了一大票台北到日本的長途電話帳單,剝一層皮是免不了的,還不知道會遇到什麼樣的酷刑呢!?不過,每天晚上跟友美聊天的那15分鐘的確是我近半年來的最大享受。選擇比阿華跟阿杰早一天回東京也是我的安排,這樣可以跟友美有多一天的時間聚在一起。
在往後的時間裡,我們一起去過東京鐵塔、皇居、上野動物園,井之頭公園更是我們散步常去的地方,當然,最常約會的地點還是橫濱的港口公園。連最想去的東京迪士尼樂園,在黃金週的時候,我們一票人(我、友美、阿華、阿杰、哲也、京香、靜子、智男……等等10幾個人)硬生生的從人家開園一直玩到放煙火閉園為止。友美說,她想帶我跑遍東京附近的景點,跑遍每一個約會雜誌所標明的最佳約會地點。
友美喜歡聽我拉小提琴,她最喜歡的曲子是不是古典樂而是西洋抒情歌曲,「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跟「For the first time」。她甚至還會像小女生滿足佔有慾似的說,不准我以後拉給別的人聽,這兩首曲子是屬於她的。我笑一笑答應她,反正我也很少拉小提琴給別人聽,答應她就算是她的特權囉。
算算時間,來到日本也一年多了,所做的政治研究跟選修學分眼看就要告一段落。井上教授負責的口試,也已經順利的在進行中。這一天,坐在紅樓前面的樹下(東大也有紅樓的,而且已經有120年的歷史,很多東大的知名事件都發生在紅樓),吃著友美幫我做的便當(她親手幫我做午餐已經成為慣例了),一起聊著未來的打算。
友美說,剛剛進行完的企業徵才活動,她已經錄取了,畢業後將進入松下企業擔任秘書的工作,工作一年以後,她會申請調到台灣松下去,這樣,我們又可以在一起啦。倒是我,回台灣以後,還沒有把握能把這一年半的學分在一年內補回來,不確定是否能順利在四年內畢業,更不知道以後要投入企業界,還是要從事法律工作,或是繼續走我的老本行:「政治」。
不管以後如何,相隔的距離多遠,我還是會等友美,等她能夠跟我永遠在一起。
最後的論文花了我們很多的時間,我跟阿杰、阿華幾乎是住在研究室裡面。最高紀錄是七天沒出研究室一步(除了上廁所跟洗澡之外啦!),連續的討論、觀點的詭辯,讓我們超出了體能的極限。友美每天都會來,她會靜靜的坐在研究室的角落,聽我們用她所不懂的語言在爭執;好幾次,她在椅子上睡著,我叫醒她,要送她回家,她堅持不肯,她說她什麼都不能幫我,唯一能作就是陪著我一起來克服這樣的難關。她就是這樣體貼的叫人憐愛,讓人家不忍心去拒絕她的溫柔。幫睡著的她蓋上我的外套,把冷氣關小一點,似乎也是現在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情了。
一九九五年七月一日,通過最後的口試,論文也沒有問題,也因為我完整的修完所有必修學分,取得了東大法學院的結業證書。友美也高興的跟我一起歡呼,不過,接下來我們所要面對的,就是殘忍的離別。
趁著放暑假的前夕,所有同學都在東京的時候,大家決定幫我們這三個台灣來的學生,辦一次的歡送會。地點一樣是那一間居酒屋,成員都差不多。只是,這一次大家都沒有那樣狂歡的心態,反而多了一絲離別的愁緒。
每一個同學都有一分鐘的時間,上台說說他們對我們三個的感覺,第一個是哲也…。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這一年三個月跟他們相處的時間,我彷彿找到了真正知交的朋友,他們對功課專心的程度,對所學專業的想法,都不會比我們遜色多少。我們東大的學生向來是驕傲的,但是我覺得,他們比我們還要像是東大的學生…因為,他們比我們還驕傲!」
我跟阿華、阿杰同時發出了抗議的喊聲,同學~~這樣說有欠公平唷!要比你老大還驕傲,全世界沒有幾個啦!
「不過我要說,他們讓我們了解台灣學生的觀感與想法、讓我們的觀念延伸到另一個層面,三位,謝謝你們!」我們三個連忙起身,除了回應哲也對我們的讚美之外,也感激他在這一年三個月以來的照顧。沒有他,我們不可能適應的這麼快。
一連串的同學發言,讓我們一再的起身回禮,有點累,可是很快樂。甚至還有一位女同學說,台灣男孩的溫柔體貼,對女孩子的尊重,是日本充滿大男人主義思想的男生所比不上的,她希望我們班上的男生,要好好的檢討。
還有曾經在我們宿舍一起搭過伙的幾個同學,說我作菜就讓他們贊不絕口了,更何況是台灣的廚師,有機會一定要大家一起來台灣,辦一趟美食之旅。
在和上次一樣的狂歡中,我發現坐在我身邊的友美,始終靜靜的不發一言。她握著我的手,只是握著我的手,什麼話也沒有。
我告訴友美,我想去上個廁所,走到店門外,這麼巧,今天晚上也飄著細細的雨。我點了一根煙,腦筋一片空白,只有一個想法,如果不用離開,那有多好。
「你是李桑吧!」突然間,我聽到友美的聲音。這是她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下雨的晚上。我慢慢的轉身,笑笑的回答「是的,我就是…」
「我是中村,第一次見面請多指教。我是文學院二類組的學生,今天是陪我班上同學一起來參加歡迎會的。」呵~~友美一個字都沒有漏掉的重複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對話。
「嗯,第一次見面,以後的日子,也要請妳多多指教!」我看著眼框泛著淚水的友美,慎重的說著。
友美衝進我的懷裡,她的肩膀輕輕的顫抖著,我抱著她,只希望這一刻都不要過去,只希望這一刻,是永遠。
七月九日,哲也、京香跟友美都來送飛機,在進關之前,我跟友美依依不捨的話別。
一回到台灣,有一種陌生的感覺襲擊而來,只是離開這裡一年三個月,去沒有一種回到故鄉的感動。似乎已經習慣了日本的生活,已經習慣了有友美在身邊的生活。
走進家門,先把結業證書找個地方放好,再一項一項的整理我的東西。也沒有忘記撥個電話給友美,告訴她我已經到台灣了。也跟她約定好,我們每天通兩分鐘的電話,剩下的就用e-mail來聯絡。她告訴我,要我好好的照顧自己,耶誕節假期她會來台灣,要我一定挪出時間來陪她。呵~這樣的要求,好像有點多此一舉;耶誕節就算她不來,我也會飛去東京找她。
我們回台灣之後的第一個暑假,就在不斷的暑修中度過。因為要搶學分,所以要辛苦一點,不然,四年的大學很可能會當五專來唸。
每天的生活,就期盼著10點友美的電話,雖然只有短短的兩分鐘,卻已經快要變成我生活的全部。E-mail每天一封、兩封,怎麼樣也化解不了我對友美的想念。似乎在我的心中,對她的依賴,已經不是我自己可以控制的了。
12月,友美在e-mail裡告訴我,她最近身體不太好,上個月跟京香她們去尼泊爾玩了一個月以後,回來就很容易覺得累。不管睡眠再怎麼的充足,到了晚上九點、十點就會疲倦的一直打呵欠。我建議她去做一項全身的健康檢查,了解一下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麼狀況,這樣會比較好一點,結果她好像也沒有去。
耶誕節,我飛去東京,因為我怕友美的身體狀況依然不太好,堅持不讓她來台灣。在機場,她跟哲也、京香一起來接我,她嘟著嘴吧跟我抱怨,她從來沒去過台灣,好想去好好的吃一頓,都是我害的,害她連去台灣走走的機會都沒有。
耶誕夜,我跟她還是去橫濱的港口公園,再回東大的教堂去,跟我們第一次共度的耶誕節一樣。只是,心情完全不同。
一個人可以記得起多少次的耶誕節,可以想的起多少次耶誕節的感覺。至少,我可以這樣告訴別人,這兩次耶誕節的感覺,是我永遠忘不了的。
情人節前夕,友美如願以償的來台灣,跟靜子、京香,當然還有哲也(有京香就會有他~~^.^)。友美瘦了好多,她的雙頰蒼白,不像以前的粉嫩透明;雖然眼睛一樣的靈活動人,只是看得出來她似乎非常的疲憊。她說,去醫院檢查,醫生說她在去尼泊爾的那段時間,因為飲食不清潔感染了A型肝炎,只要好好的用藥物治療,應該不會有問題。聽到這樣,我就放心了;只是,誰能夠忍受自己的女朋友憔悴的令人心疼。
我開著車,帶他們去饒河街夜市、士林夜市吃吃台灣的小吃,友美最愛吃饒河街夜市的胡椒餅跟藥燉排骨,她說如果能住在台灣,一定會很幸福;因為每天走出門就有吃不完的小吃,她在車上叨叨絮絮的念著:胡椒餅、蔥油餅、小籠包、叉燒包……,第一次看見話著麼多的友美,可能是來台灣太興奮了。
三天之內,我們跑遍了北台灣的風景點,兩個觀光夜市、中正廟、淡水、北海岸、富基漁港、石門水庫、陽明山馬槽…我花盡了我所有的精力,陪著他們四處玩,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我想看見友美快樂的表情。可能是因為相隔兩地的緣故,這次跟友美的見面,發現她始終不願離開我身邊,我也樂得讓她黏著我。(說真的,男人就是這樣賤賤的,如果女朋友常常待在身邊,會嫌她煩、嫌她黏人;可是如果久別未聚,又希望她24小時黏在身邊。唉~~男人,你的名字是犯賤。)
送他們上飛機之前,我把友美拉到一旁,告訴她要先把病養好,A型肝炎應該不會太嚴重,藥要記得吃,要定時去看醫生,下次如果沒有萬全準備,別再到那種衛生環境欠佳的國家去玩了。她微笑著看著我難得的嘮叨跟著急,她說,怎麼不像是以前那個灑脫的Allen,變的婆婆媽媽起來,我也笑了,小姐,如果不是為了妳,我怎麼會變成這樣。
一九九六年四月二日,大家都在放春假,我跟阿華阿杰因為還有立法院助理的工作,寸步難移。下午,結束了連續27個小時的熬戰,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家,看到桌上有一張字條,我樓友留言有一個日本人叫渡邊哲也,有急事請我回電。我撥了電話到哲也的家,他妹妹告訴我,哲也希望我無論如何要在三天之內趕到日本,沒有說是什麼事情。會讓我這位沉穩的同學如此緊張的,一定是不得了的大事。跑回家拿了護照,還好我的日本簽證還沒有過期。立刻打了電話給在旅行社上班的高中同學,告訴他我需要四月四日往日本東京的單程機票一張。還好,還有一個位子,下午兩點飛往東京。整個下午跟晚上,我試著聯絡哲也,但是都沒有消息。帶著一顆不安的心,翻來覆去的在床上怎麼樣也睡不著。難道會是友美出事了!在心中轉過這個念頭之後,我更睡不著了,巴不得現在我就在飛往東京的飛機上。
一九九六年四月三日,早上還有立法院的工作要處理。中午,向主任請了三天的假,穿著西裝就直奔機場。在飛機上才發現,呵~這麼巧,這套西裝是我在日本的時候,友美陪我一起買的。下午五點,哲也來接我,在車上,我發現他的眼睛紅腫,我想開口問他,只是我似乎被這樣沉默的情緒影響到了,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話。平時只要一見面就有說不完的話的兩個人,就這樣在沉默中度過了兩個小時。
「Allen…」哲也終於開口了,在快到東京的高速公路上,在我上車整整兩個小時之後。
「友美出事了…」我轉頭瞪著他,彷彿不相信他所說的話。我沒說話,只希望他趕快把友美的情形告訴我。
「她在去尼泊爾的時候感染A型肝炎…」這我知道,可是不是用藥物控制就好了嗎?
「因為延誤就醫,錯過了醫務時間,演變成了猛爆型肝炎…」猛爆型肝炎!?那不是會致命的嗎?我張大了嘴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四月一日晚上,友美被送進醫院,昨天陷入昏迷,情況非常不樂觀…」別說了,快點帶我去醫院。
「今天中午,友美失去意識,不斷的吐血,下午三點十九分,醫生宣告心跳停止…」
「Allen,友美走了!!」
「你騙我~~~~」我歇斯底里的喊著,我不相信這個事實。在我心裡依然活蹦亂跳的友美,這是不可能的。我一直認為哲也在騙我,直到我到了友美家之前,我都是這麼想。
衝進友美家的大門,我看見中村伯母正在面對著一具棺木流淚,我跑到她旁邊,我看見棺木裡面躺著的,正是我所深愛的友美。我跪在中村伯母的旁邊,無助的看著棺木裡的友美,我的眼淚無法控制的一直滴下來。友美就像是還在我身邊的樣子,她還是一樣的可愛動人,只是她沒有了血色,只是她變的蒼白了,只是她的雙頰更消瘦了;其他的一切,我都無相信友美已經離開我。抬頭看看放在大廳中央的照片,那甜美燦爛的笑容依舊,我似乎還可以聽到友美她微笑著跟我說:「Allen,你來了,好久沒見到你了,你好嗎?」
晚上,我要求中村伯父跟伯母,我希望能跟友美共處我們的最後一個晚上。他們答應了,中村伯母交給我一個沾滿血跡的護身符,她說這是友美嘔血陷入昏迷之前還握在手上的東西,這是她去神社求來要送給我的禮物。我坐在棺木旁邊,百般不捨的拿著那個護身符,看著友美的臉龐。
「Tomomi,我還有好多話想跟妳說,妳可不可以坐起來,我好久沒見到妳了…」
「Tomomi,這不像妳的個性,就這樣任性的走,沒有等我,等我來見妳一面;甚至,連最後一句話都沒有…」
「Tomomi ~~~我真的真的…好想妳….」
我跟友美說了整整一個晚上的話,雖然她沒有回答我,但是就像是她依然陪著我一樣,我跟她說我在學校的功課、跟她說我未來的計劃、跟她說我工作上的問題,告訴她上司對我的賞識,也跟她一起回想以往我們從認識到交往的過程。一切的一切,都是這麼的真實,因為我還看的見她,還摸的到她;但是我卻感覺不到她的體溫,聽不到她清脆的聲音。
「Tomomi,妳…真的就這樣留下我一個人來面對這個世界…我…我該怎麼辦?」
第二天,是友美的告別式,我沒有參加,我跟哲也借了他的機車,我想去一趟我跟友美一起去過的所有地方。居酒屋、東大教堂、東京鐵塔、皇居、上野動物園、井之頭公園,還有回憶最多的橫濱港口公園。我只想在那些地方去尋找友美的身影,去尋找屬於我跟友美的回憶。一直到了晚上九點,我才回到哲也的家,他跟京香看著我充滿血絲的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麼。同學~~,我拍拍他的肩膀,什麼都不用說,我沒有睡覺,因為我在等友美,不要擔心我,因為我知道友美跟我在一起。
哲也跟京香硬拉著我,我們又再次回到友美的家,中村伯母堅持要等我回來見到友美最後一面,才願意把棺木釘上,她知道,友美一定也希望這樣。我拿出皮夾,抽出我東大的學生證,跟友美的學生證一起放到她的胸前,還有我一直放在身上的「狗牌」(刻有姓名、血型、身分證字號、緊急聯絡電話的那種),讓友美用手握著。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我所深愛的人就這樣離我而去,隨著棺木的蓋上,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友美了。
我沒有參加友美的下葬儀式,我怕我受不了。我徵得中村伯父跟伯母的同意,把我這一套西裝,就是友美最喜歡的這一套,掛在她房間裡。他們說,這房間裡的所有東西,永遠都不會更改與移動,就連友美桌上整理到一半的筆記也一樣。我也希望,就這樣,把我的西裝跟領帶,陪著友美。
三年了,整整的經過三年,我還是一樣的想念她。我把友美寫給我的信還有那一隻Daniel跟我的小提琴一起,塵封在我衣櫥的最深處。我不會再為任何一個女孩子拉小提琴,也不會再拿出那個盒子。
每當下雨的晚上,我都會點著一根煙,靜靜的想,靜靜的等。等什麼?我知道我在等什麼。友美,我在等妳,等我的友美,等妳回來,等妳再次依靠在我身邊,等妳回來再跟我說說話。我會等妳,友美,永遠,永遠等妳。
Allen Lee
1999/8/24
